徐志摩詩歌《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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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時的學習、工作或生活中,大家最不陌生的就是詩歌了吧,詩歌以強烈的節奏、美妙的韻律、精煉的語言、奇特的想象,豐富的感情展現其語言的藝術。詩歌的類型有很多,你都知道嗎?以下是小編收集整理的徐志摩詩歌《偶然》,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作者: 徐志摩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驚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賞析:
能把“偶然”這樣一個極爲抽象的時間副詞,使之形象化,置入象徵性的結構,充滿情趣哲理,不但珠潤玉圓,朗朗上口而且餘味無窮,意溢於言外——徐志摩的這首《偶然》小詩,對我來說,用上“情有獨鍾”之語而不爲過
詩史上,一部洋洋灑灑上千行長詩可以隨似水流年埋沒於無情的歷史沉積中,而某些玲瓏之短詩,卻能夠經歷史年代之久而獨放異彩。這首兩段十行的小詩,在現代詩歌長廊中,應堪稱別備一格之作
這首《偶然》小詩,在徐志摩詩美追求的歷程中,還具有一些獨特的“轉折”性意義。按徐志摩的學生,著名詩人卡之琳的說法:“這首詩在作者詩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卡之琳編《徐志摩詩集》第94頁)新月詩人陳夢家也認爲:“《偶然》以及《丁當-清新》等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後兩期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祕密。”(《紀念徐志摩》)。的確,此詩在格律上是頗能看出徐志摩的功力與匠意的。全詩兩節,上下節格律對稱。每一節的第一句,第二句,第五句都是用三個音步組成。如:“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
殼,”每節的第三、第四句則都是兩音步構成,如:“你不必訝異,”“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音步的安排處理上顯然嚴謹中不乏灑脫,較長的音步與較短的音步相間,讀起來紆徐從容、委婉頓挫而朗朗上口。而我在這裏尤需着重指出的是這首詩歌內部充滿着的,又使人不易察覺的諸種“張力”結構,這種“張力”結構在“肌質”與“構架”之間,“意象”與“意象”之間,“意向”與“意向”之間諸方面都存在着。獨特的“張力”結構應當說是此詩富於藝術魅力的一個奧祕
所謂“張力”,是英美新批評所主張和實踐的一個批評術語。通俗點說,可看作是在整體詩歌的有機體中卻包含着共存着的互相矛盾、背向而馳的辨證關係。一首詩歌,總體上必須是有機的,具各整體性的,但內部卻允許並且應該充滿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張力。充滿“張力”的詩歌,才能蘊含深刻、耐人咀嚼、回味無窮。因爲只有這樣的詩歌纔不是靜止的,而是“寓動於靜”的。打個比方,滿張的弓雖是靜止不動的,但卻蘊滿飽含着隨時可以爆發的能量和力度
就此詩說,首先,詩題與文本之間就蘊蓄着一定的張力。“偶然”是一個完全抽象化的時間副詞,在這個標題下寫什麼內容,應當說是自由隨意的,而作者在這抽象的標題下,寫的是兩件比較實在的事情,一是天空裏的雲偶爾投影在水裏的波心,二是“你”、?“我”(都是象徵性的意象)相逢在海上。如果我們用“我和你”,“相遇”之類的作標題,雖然未嘗不可,但詩味當是相去甚遠的。若用“我和你”、“相遇”之類誰都能從詩歌中概括出來的相當實際的詞作標題,這抽象和具象之間的張力,自然就蕩然無存了 再次,詩歌文本內部的張力結構則更多。“你/我”就是一對“二項對立”,或是“偶爾投影在波心,”或是“相遇在海上,”都是人生旅途中擦肩而過的匆匆過客;“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都以“二元對立”式的情感態度,及語義上的“矛盾修辭法”而呈現出充足的“張力”。尤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一句詩,則我以爲把它推崇爲“新批評”所稱許的最適合於“張力”分析的經典詩句也不爲過。“你”、“我”因各有自己的方向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交會着放出光芒,但卻擦肩而過,各奔自己的方向。兩個完全相異、背道而馳的意向——“你有你的”和“我有我的”恰恰統一、包孕在同一個句子裏,歸結在同樣的字眼——“方向”上 作爲給讀者以強烈的“浪漫主義詩人”印象的徐志摩,這首詩歌的象徵性——既有總體象徵,又有局部性意象象徵——也許格外值得注意。這首詩歌的總體象徵是與前面我們所分析的“詩題”與“文本”間的張力結構相一致的。在“偶然”這樣一個可以化生衆多具象的標題下,“雲——水”,“你——我”、“黑夜的海”、“互放的光亮”等意象及意象與意象之間的關係構成,都可以因爲讀者個人情感閱歷的差異及體驗強度的深淺而進行不同的理解或組構。這正是“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易·繫辭》)的“象徵”之以少喻多、以小喻大、以個別喻一般的妙用。或人世遭際挫折,或情感陰差陽錯,或追悔莫及、痛苦有加,或無奈苦笑,悵然若失……人生,必然會有這樣一些“偶然”的“相逢”和“交會”。而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必將成爲永難忘懷的記憶而長伴人生
偶然
徐志摩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創作背景
此詩寫於1926年5月,乃是詩人徐志摩初遇林徽因於倫敦時所寫,昔時徐志摩偶識林徽因,燃起愛情之火、詩作之靈感,一揮而就有此佳作。初載於同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詩鐫》第9期,署名志摩。這也是徐志摩和陸小曼合寫的劇本《卞昆岡》第五幕里老瞎子的唱詞。
文學賞析:對人生的吶喊,對愛與美的追求
徐志摩的《偶然》這首詩作於1926年5月,初載同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詩鐫》第9期,署名志摩。詩人運用多種意像將自己的人生歷程融入於此,表明詩人人生中經歷了太多的偶然,將偶然形象化,不僅充滿情趣意味,還給讀者留下了足夠的想像空間。無數次偶然,無數次坎坷,無數次邂逅,似乎都顯得如此平常,不必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記得也好,你忘掉構成詩人的態度。他與張幼儀的結合是偶然,與林徽因的戀情是偶然,與陸小曼的風波也是偶然;他學習金融是偶然,傾心康橋是偶然,飛機失事更是偶然。這些偶然就像一根穿線的珠子。
詩句開始以“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比喻自己,表明詩人在天涯海角肆意飄忽卻高潔不俗,直喻自己爲下文作了鋪墊,突然一轉意“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給人一種舒緩氣勢卻又耐人尋味,兩人偶然的相遇就好比雲與水的相遇,但都是虛幻的,短暫的相遇更能使其產生了距離的美感,卻最終還是曇花一現。特別是“波心”的“心”字的用得恰到好處,意在表明及時再多麼的投入和緣分或許也只是一個偶然罷了。雖然人生中充滿着偶然,但我們卻不能停止自己的腳步繼續等待,唯有追求的永恆。正因爲這次相遇只是一個偶然,所以接着說明對方應該持有的態度:你不必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這就借景抒情,充滿着人生哲理,是人生中很平常的事了,更沒有值得留戀的地方,同時也表明詩人的坦誠,這也只是在轉瞬間消滅的蹤影。
詩歌第一節運用了“天空”,“雲”,“水波”等形象的實物比喻使詩歌更加生動,形象,天空的一片雲投影在波心也反應出詩人的內心活動以及心裏特徵,表明其愛與美的追求。還運用了“投影”,“消滅”兩個動詞更顯示出其偶然的因果關係,投影是虛幻的就必將導致徹底消滅,最終從偶然相遇轉化到消滅了的蹤影,蹤影又與投影形成對應關係。另外詩人將詩歌中的主人公“你”和“我”也清楚的表現出來了,說明“你”和“我”的兩個主體之間存在必然的聯繫,雖然在這個聯繫中存在感情的依託,但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這裏起到一個波浪轉折的作用,意在表明雖然是偶然與你相遇似乎還是比較融入但卻因爲最終蹤影的消滅,所以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最後說明其原因。而在“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中存在着更進一步的關係,訝異沒有必要,歡喜更沒有必要,中間用一個“更”字聯結恰到好處,說明詩人一再壓抑自己的興奮而還在奉勸對方不要訝異和歡喜過早了,表明詩人明白自己的人生處境而不想傷害對方,因爲“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同時可以看出人生不是又自己可以主宰的,任何美好的事物都要受到各種外界因素的制約和影響,既然是偶然的事物就一定是轉瞬間的`事物,我們一定要加倍珍惜這個事物。
詩歌第二節以“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將你我兩個主體同時拉在一起,在黑夜的背景下,在海的渲染下,“你”的突然出現,似乎讓我在黑夜的海上不再孤單不再寂寞,“你”的出現更使我獲得了感情的寄託。但即使是這樣,卻我們只是人生旅途中的匆匆過客,因爲: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在這種偶然的必然情況下發生的相遇,就像一次上帝的眷顧,情劇中的故意情節,在同樣甘受寂寞孤獨的相遇最終還是會因爲我們彼此的方向不同而彼此錯過,說明在人生方向上的選擇往往是充滿着戲劇化的,是不會永恆的。在此處戲劇化的安排一個與我相對應的主體的你,說明詩人對愛情等的追求和嚮往,但因爲選擇的方向不同我們彼此擦肩而過,或許彼此留下了一個會心的微笑甚至在彼此留戀着對方,但終究在黑夜的海上的背景下因爲方向的選擇而錯失美好的事物無可奈何,頓時詩人一種失落的情感流露在心間,最後奉勸自己:“你記得也好,你忘掉”,這裏起到一種安慰自己的作用,告誡一種人生哲理:很多時候何曾不只退一步想呢?同時承接上文“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詩歌第二節運用了“黑夜”,“海”,“光亮”等形象的實物比喻使詩歌更加生動,具體。也運用了“相遇”,“交會”等相對應的動詞,直接承第一個情節將第二個情節拉得更近,由雲與水的遠距離直接轉入你與我的近距離,由白天轉入黑夜,由水波轉爲海,完全是上一個情節的更進一步昇華。你我即使距離再近或許也因爲外部的因素而阻止我們的繼續相遇,在人生茫茫無邊的大海上,即使情節安排得再好,環境安排得再好,心與心的艱難交融也最終成爲一個泡影,消失在大海深處。我們都有屬於自己的方向,在偶然相遇中互放的光亮也只是一時的不是永恆的事物,因此詩人告誡自己不要盲目回憶過去,要趕快走出陰影,記得也好,你忘掉,這裏也是詩人的感情變化條件,中間用一個“最”字聯結,說明詩人以信心的態度渴望走出人生的低谷奉勸自己要忘記掉偶然的事物而迎接新的曙光,這是現實的無奈,人生的無奈。面對“記得”與“忘掉”的兩難選擇,選擇了後者,人生何不是如此呢?
通過詩歌的全文不難讀出所描述出的兩個情景,語言生動,形式完美,情節波浪起伏,給人以無窮的想像空間。詩歌前後兩節相互對應,讀起來朗朗上口,耐人尋味。從表面上去看是一首愛情詩歌,仔細去品讀,卻更加有味,給人越讀越有味的感覺,蘊涵了深層的人生哲理和人生感悟,不乏一篇經典名作。新月詩人陳夢家也認爲:“《偶然》等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後兩期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祕密。”同時將平常熟悉的意象穿插於整首詩歌中並將詩歌的兩個主人公融入到意境中,彷彿一部戲劇片,給人以清新自然的感覺。詩人採用兩兩對的事物將其矛盾化,可謂匠心獨運的寫作手法將其動靜結合。偶然的相遇或不再來臨,但我們是否應該懂得更加珍惜美好的時光,隨着詩人感情的變化無不表現和諧之美。隨着我們對新事物的認識,感悟也會隨着逐漸加深,因爲人總是在不斷認識實踐中前進的。
仰望星空,天空還是原來的天空,但是因爲我們的命運不完全由自己掌握,在充滿挫折中總是遇到或多或少的偶然,既然是偶然,但我們必須得意識到最終的結果,清楚自己所處的環境,不管是天空的一片雲還是黑夜的海上,在不傷害對方的同時還要奉勸自己,在奉勸對方的同時還要看到自己的方向,何不在得不到的情況下忘掉呢,畢竟彼此的交會也留下過光亮。
在貧困黑暗的時代裏,詩人的偶然何不是一種對人生的吶喊,對愛與美的追求,抒寫着詩人的靈魂空間。在吶喊與追求的路上,難道不是苦苦掙扎的路嗎?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驚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賞析1:
徐志摩這首《偶然》,很可能僅僅是一首情詩,是寫給一位偶然相愛一場而後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不過,這首詩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們完全可以把此詩看作是人生的感嘆曲。人生的路途上,有着多少偶然的交會,又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僅僅是偶然的交會,永不重複。無論是纏綿的親情,還是動人的友誼,無論是偉大的母愛,還是純真的童心,無論是大街上會心的一笑,還是旅途中傾心的三言兩語,都往往是曇花一現,了無蹤影。那些消逝了的美,那些消逝的愛,又有多少能夠重新降臨。時間的魔鬼帶走了一切。對於天空中的雲影偶爾閃現在波心,實在是“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更何況在人生茫茫無邊的大海上,心與心之間有時即使跋涉無窮的時日,也無法到達彼岸。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方向,我們偶然地相遇,又將匆匆地分別,永無再見的希望。那些相遇時互放的“光亮”,那些相遇時互相傾注的情意,“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徐志摩在這樣短短的小詩中,用了那麼單純的意境,那麼謹嚴的格式,那麼簡明的旋律,點化出一個朦朧而晶瑩,小巧而無垠的世界。我們漫步在這個世界之中,生髮出多少人生的慨嘆,多少往事的追懷,多少往事的回味,……但,並不如泣如訴,更不呼天搶地。我們只是緩緩而有點沉重地漫步,偶爾擡頭仰望,透過葡萄架或深藍的雲彩,恰有一朵流星飛逝而過,我們心中,升起了縷縷淡淡的哀傷。但仍然漫步,那緩緩而又有點沉重的足音,如一個“永恆”,駐留在夜的天空。
不失輕盈,不失飄逸,卻總是掩飾不住現實的悲傷,情感深處隱伏着一絲淡淡的失落。詩人對於美,對於人生,並不是看得可有可無的,而是懷着深深的眷戀,執着的追求,只是“美”抑或人生的其他,都像天空中的雲影,黑夜海上的光亮,在瞬間都無影無蹤。他有憧憬,同時又無法擺脫一絲淡淡的哀傷。“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似乎達觀,超脫。但在審美心理上,卻並非如此,“最好你忘掉”,其實是最不能忘掉。沒有一點超脫,沒有一點可有可無。有的是現實的哀傷,是一個真實的人,執着於生活的人,執着於理想的人,在屢遭失意中唱出的歌。憧憬與絕望,悲哀與瀟灑,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是一個純詩人的哀感。他的瀟灑與飄逸,也多半是他爲了追求典雅的美,節制自己的感情而來的。
徐志摩處在一個貧困的國度最黑暗的年代,他滿懷着“美”的希望,在時代的夾縫中苦苦追尋着理想的光芒,但都如海灘上的鮮花,一朵朵在瞬間枯萎。他的歌喉,在“生活的陰影”逼迫下,最後變得暗啞、乾澀。即使早期一些詩,如“我不知道風在哪一個方向吹”等,雖然那麼輕柔,那麼飄逸,但仔細體味,也無不讓人感傷。寫於1926年的《偶然》,也是一樣,詩的深層信息中盪漾着淡淡的哀傷。詩人無意投身時代火熱的鬥爭,也無意於表現所謂的“時代本質”,但時代的苦難,也同樣曲曲折折地映射在一個真純詩人的心靈深處。
有的研究者認爲,《偶然》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看得很飄忽、了無痕跡”,“把什麼都看得很淡,都看成無足輕重,無可無不可,把火熱情懷與旺盛的生命,都化作輕煙”。這樣的結論,不能說全錯,但也不能說全對,因爲這個結論是建立在研究者對《偶然》這首詩的表層信息的領會上的。而一首詩永久的魅力卻來自它的深層信息,《偶然》的深層信息傳達了一種人生的失落感——是飄逸的也是輕淡的。——它是詩人充溢着靈氣的靈魂在瞬間彈出的心音,單純的音符中迴盪着悠長,典雅的美感中起伏着騷動,飄逸的情調中蘊藏着深邃……
賞析2:
注:寫於1926年5月,初載同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詩鐫》第9期,署名志摩。這是徐志摩和陸小曼合寫劇本《卞昆岡》第五幕里老瞎子的唱詞。
能把“偶然”這樣一個極爲抽象的時間副詞,使之形象化,置入象徵性的結構,充滿情趣哲理,不但珠潤玉圓,朗朗上口而且餘味無窮,意溢於言外——徐志摩的這首《偶然》小詩,對我來說,用上“情有獨鍾”之語而不爲過。
詩史上,一部洋洋灑灑上千行長詩可以隨似水流年埋沒於無情的歷史沉積中,而某些玲瓏之短詩,卻能夠經歷史年代之久而獨放異彩。這首兩段十行的小詩,在現代詩歌長廊中,應堪稱別備一格之作。
這首《偶然》小詩,在徐志摩詩美追求的歷程中,還具有一些獨特的“轉折”性意義。按徐志摩的學生,著名詩人卡之琳的說法:“這首詩在作者詩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卡之琳編《徐志摩詩集》第94頁)新月詩人陳夢家也認爲:“《偶然》以及《丁當-清新》等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後兩期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祕密。”(《紀念徐志摩》)。的確,此詩在格律上是頗能看出徐志摩的功力與匠意的。全詩兩節,上下節格律對稱。每一節的第一句,第二句,第五句都是用三個音步組成。如:“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殼,”每節的第三、第四句則都是兩音步構成,如:“你不必訝異,”“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音步的安排處理上顯然嚴謹中不乏灑脫,較長的音步與較短的音步相間,讀起來紆徐從容、委婉頓挫而朗朗上口。
《偶然》徐志摩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映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這首《偶然》,很可能僅僅是一首情詩,是寫給一位偶然相愛一場而後又天各一方的情人的。不過,這首詩的意象已超越了它自身。我們完全可以把此詩看作是人生的感嘆曲。人生的路途上,有着多少偶然的交會,又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僅僅是偶然的交會,永不重複。無論是纏綿的親情,還是動人的友誼,無論是偉大的母愛,還是純真的童心,無論是大街上會心的一笑,還是旅途中傾心的三言兩語,都往往是曇花一現,了無蹤影。那些消逝了的美,那些消逝的愛,又有多少能夠重新降臨。時間的魔鬼帶走了一切。對於天空中的雲影偶爾閃現在波心,實在是“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更何況在人生茫茫無邊的大海上,心與心之間有時即使跋涉無窮的時日,也無法到達彼岸。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方向,我們偶然地相遇,又將匆匆地分別,永無再見的希望。那些相遇時互放的“光亮”,那些相遇時互相傾注的情意,“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詩人領悟到了人生中許多“美”與“愛”的消逝,書寫了一種人生的失落感。這就是這首詩深含的人生奧祕與意蘊。 詩人的感情是節制的,情態是瀟灑的。把最難以割捨、最可珍貴的東西消逝後,而發生的失落感,用了貌似不經意的語調予以表現,使這首詩不僅在外觀上,達到了和諧的美,更在內在的詩情上,特別地具有一種典雅的美。詩的上下兩段中的中間兩句,“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與“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蘊涵了非常曲折的心態,非常細膩入微的情意。一方面,有克里絲荻娜·羅塞提(1830—1894年,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詩人)在《記住我》中所寫的“我情願你忘記而面帶笑容,也不願你記住而愁容慼慼”之韻味;另一方面,也可體會到一種在命運面前無可奈何的、故作達觀的苦澀情調。這兩方面,構成了一個立體的、模糊的審美體,不斷的思索、體會,不同側面的觀賞、玩味,都會有新鮮的感悟。顯示了相當典雅的情趣。徐志摩在這樣短短的小詩中,用了那麼單純的意境,那麼謹嚴的格式,那麼簡明的旋律,點化出一個朦朧而晶瑩,小巧而無垠的世界。我們漫步在這個世界之中,生髮出多少人生的慨嘆,多少往事的追懷,多少往事的回味,……但,並不如泣如訴,更不呼天搶地。我們只是緩緩而有點沉重地漫步,偶爾擡頭仰望,透過葡萄架或深藍的雲彩,恰有一朵流星飛逝而過,我們心中,升起了縷縷淡淡的哀傷。但仍然漫步,那緩緩而又有點沉重的足音,如一個“永恆”,駐留在夜的天空。 不失輕盈,不失飄逸,卻總是掩飾不住現實的悲傷,情感深處隱伏着一絲淡淡的失落。詩人對於美,對於人生,並不是看得可有可無的,而是懷着深深的眷戀,執着的追求,只是“美”抑或人生的其他,都像天空中的雲影,黑夜海上的光亮,在瞬間都無影無蹤。他有憧憬,同時又無法擺脫一絲淡淡的哀傷。“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似乎達觀,超脫。但在審美心理上,卻並非如此,“最好你忘掉”,其實是最不能忘掉。沒有一點超脫,沒有一點可有可無。有的是現實的哀傷,是一個真實的人,執着於生活的人,執着於理想的人,在屢遭失意中唱出的歌。憧憬與絕望,悲哀與瀟灑,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是一個純詩人的哀感。他的瀟灑與飄逸,也多半是他爲了追求典雅的美,節制自己的感情而來的。
徐志摩處在一個貧困的國度最黑暗的年代,他滿懷着“美”的希望,在時代的夾縫中苦苦追尋着理想的光芒,但都如海灘上的鮮花,一朵朵在瞬間枯萎。他的歌喉,在“生活的陰影”逼迫下,最後變得暗啞、乾澀。即使早期一些詩,如“我不知道風在哪一個方向吹”等,雖然那麼輕柔,那麼飄逸,但仔細體味,也無不讓人感傷。寫於1926年的《偶然》,也是一樣,詩的深層信息中盪漾着淡淡的哀傷。詩人無意投身時代火熱的鬥爭,也無意於表現所謂的“時代本質”,但時代的苦難,也同樣曲曲折折地映射在一個真純詩人的心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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